注:本文发表于《国学学刊》年第3期,此据作者word版,引用请以该刊为准。感谢鲁小俊老师授权发布。
考试的日常:晚清书院考课的微观图景
鲁小俊
散卷是晚清书院考课的主要方式,对于考生而言,其便利在于可以查阅资料,从而以考促学、以学助考。考生写作课卷的体验五味杂陈,平庸、琐屑和疲惫之感尤为突出。师友间观摩、修改课卷较为普遍,合作、托名写卷也时有发生,写课卷往往不是纯粹的个体写作。山长批改课卷与考生应课相似,偶有欣喜,而更多的是应付式的批量劳作,请人代劳由是日益普遍。激情不足而又孜孜矻矻地写卷和阅卷,主要驱动力在于经济收益。著名书院的课卷编刊成集,成为备考读物。接题、查书、写卷、观摩、批改、阅读的整套流程,呈现出晚清书院考课的开放性、实利性和重复性,这是一种日常化的考试。考课的优势或积弊,也多与这些基本属性相关。
晚清书院考课课卷课艺日常
清代书院,无论是举业型的还是学术型的,都特别重视考课,晚清尤甚。从组织形式来看,书院考课有扃试也有散卷,两者多并行互补,但扃试“考者固觉其苦,主办者亦嫌其麻烦而多费,遂改为散卷”[1],同治、光绪年间,散卷渐成主流。由此带来一些变化:考课的空间延伸了,考课的时间延长了,应考的机会增加了,阅卷的负担加重了,课卷的选本变多了。换言之,写作课卷,在扃试为主流的时代,主要是在书院中进行的,时间一般不隔日[2];而在散卷为主流的时代,课卷的写作,多不限于书院之内,时间可以是数日甚至更长。生徒同时参加多家书院的考课,变得更为方便可行。山长批改课卷的工作量,相应的也增加了不少。随着课卷变多,选本的刊刻呈现繁荣之势[3],阅读选本也成为一项的备考活动。如果说,书院扃试是一种“象牙塔”式的生活,其封闭性和阶段性比较明显;以散卷为主流的考课方式以及相应的新变化,则融进了师生日常生活的多个角落,突出体现为开放性、实利性和重复性,写作课卷、批改课卷和阅读课卷,共同构成了一种日常化的考试活动。[4]
书院考课的整套流程是怎样运作的?有学者从制度层面做过研究[5],考课的宏观情形已经比较清晰。而一些具体问题,诸如应对考题需要哪些阅读准备,写作课卷有怎样的甘苦,合作、代作课卷是怎么回事,山长阅卷的体验如何,孜孜应课的现实意义何在,课卷选本的接受情况如何等,则可以借助日常生活史料予以揭示。关于日常生活,尽管内涵和外延还存在诸多歧见,但“‘个体’、‘私人’、‘重复’当是普遍达成共识的关键词”[6]。具有“个体”、“私人”属性的日记文献,在还原日常生活方面具有天然优势。本文即以光绪间江苏东台吉城(-)、浙江温州林骏(-)和瑞安张棡(-)的日记为中心,借助普通考生和读者的视角;以王闿运(-)的日记为中心,借助山长的个人视角,呈现晚清书院考课的微观图景。[7](为省篇幅,引用以上四人日记,凡标出具体日期者不再加注。)
一、课卷写作的阅读准备
书院扃试,考生答卷主要依赖平时的知识储备。即使可以翻检、存在抄袭,所得也很有限。散卷考课的优势,在于考生可以较为从容地查阅资料。因题而去翻书,翻书以助答题,阅读和应课相辅相成。而这样的情形,在学术型考课当中更为普遍。
吉城自二十一岁起,参加过东台西溪、三贤书院,以及上海求志、格致等书院的考课,《吉城日记》[8]对此记载颇详。这里以光绪十五年应求志书院秋季课为例,看看完成一次学术考课需要怎样的阅读准备。
十一月初三,友人陈祺寿找到吉城,告诉他求志书院补行秋季考课的题目。吉城当日没有记录具体是何题目,仅记“检阅《公羊传》‘其余从同同’之解”一事。其后数日,吉城接触或借阅的书籍有:《求志书院章程》《列女传》《历代地理沿革图》《万国史记》《先正事略》《十七史商榷》。明确记载读过的篇章有:《十七史商榷》序、陈太仆文,以及*梨洲、顾亭林、汤文正、陆清献、恽子居、张惠言、方苞、姚姬传事略。又初五日“读《吴都赋》,悟‘苞笋抽节’之苞,即《禹贡·扬州》‘厥苞橘柚’之苞”;初八日“检启《说文》,脱一页,闷闷”。
初九日,吉城作《厥苞橘柚赋》一首并序。当天,他见到初三日《申报》上登载的求志书院秋季课全题,日记录之:
[经学]《物至知知解》《其余从同同解》《三夫人及公之妻服考》《栈车役车为一为二考》。[9]
[史学]《周礼贾疏引史记九皇六十四民考》《汉书·律历志骊山女考》《汉书舟制考》《续汉书·舆服志车制考》。
[掌故]《*宗羲、顾炎武、汤斌、陆陇其、陆世仪学派论》《方苞、姚鼐、恽敬、张惠言文派论》《钱大昕、王鸣盛史学论》《段玉裁、桂馥、钮树玉、严可均说文学论》。
[算学]题繁,不及备载。
[词章]《厥苞橘柚赋》《鹿鸣宴曲》《效晋陆机百年歌十首》《效嵇中散秋胡行七首》。
[舆地]《凿龙门考》《泗滨浮磬考》《原沙》《原涌泉》。
至此方知,吉城一周以来的阅读,皆与求志课题直接或间接相关。边读文献,边作课卷。如初五日读《吴都赋》,启发了《厥苞橘柚赋》的撰作。初九日晚“诵颜延年《秋胡行》”,对于写《效嵇中散秋胡行七首》也有助益。
自此直至二十八日,吉城阅读或查检的文献还有:《古文苑》、惠栋《九经古义》、《万国史记》、陈庆年《孙渊如释人疏证》、《汉书·律历志》、《江淮异人录》、《离骚草木疏》、《史记·秦本纪》、《(后)汉书·舆服志》、《说文解字》、《周礼制度菁华》等。翻书过程中时有所得,如二十二日:“灯下检《说文》,‘郦’字与‘骊’字不通。”也有劳而无功,如初十日:“心兰下午过我,携来《古文苑》四本。检《骊山女考》,未得。”有时也会得到师友指引。二十日陈祺寿告诉吉城:“康成注《礼》颇引汉制,如《考工记》‘巾车氏’大有可据。”二十六日陈又告之:“《俞氏丛书》有述骊山女事。”吉城查实后,于次日日记中感慨道:“曲园先生丛书中有‘与夫人论骊山老母’一则,援引《史记》《汉书》,确确可据。”“著书翻恨古人多,有以哉!”
吉城的课卷是陆续完成的。初十日,修改昨日所作赋;十四日,“作《效陆机百年歌十首》《效嵇中散秋胡行七首》”;十五日,“灯下抄求志书院卷八百馀字”;十六日,“抄求志书院卷二千馀字”;二十二日,“作《汉舟制考》一篇”;二十三日,“作《骊山女考》一篇”;二十七日,在陈祺寿协助之下,“撰‘九皇六十四民’及‘《汉志》车制’等考”,当晚“抄求志书院卷,至子正一刻始卧”;二十八日,“早起补誊昨未完之卷,通共二十五页,交聚盛局寄去”。从初三日至此,十一月份的大部分时间,都用在了应课上。十二月初七,“接二兄初三日信,知寄卷已到”。
虽然课卷已交,但相关的阅读和思考并未停止。十二月初四,“阅《说文·木部》得‘橃’‘欐’二字,可补前《舟制考》所未及”。下一年二月初六,“展吴兢《乐府古题要解》,《百年诗》合十岁一首,陆士衡作也。前拟求志书院课中诗微误”。吉城由此慨叹:“开卷有益,行年知非,通之谓儒,谈何容易!”四月初九,吉城接二兄来信并初四日《申报》,知求志书院案发,“史学卷取超等第四”。六月初四,“上海寄来夏季题目并去年秋季奖品”。吉城参加光绪十五年求志秋季课,从获题、翻书、写卷到寄卷、发案、得奖,历时半年多,至此画上句号。
林骏以坐馆为业,兼应温州中东书院、肄经堂和瑞安玉尺书院考课。《林骏日记》[10]所载,较《吉城日记》为略,但阅读与应课的关联,则颇为相似。如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十二:“挑灯阅《赋学正鹄》。”十三、十四日皆“作肄经堂师课赋”,“赋题《蓬莱宫中花鸟使》”。又,二月廿七日:“阅《策府统宗》钱币类,并顾炎武《日知录》。夕,作《宋金元明四朝行钞利病考》。”据此可知,林骏应肄经堂赋课和策论课,参考书有《赋学正鹄》《策府统宗》《日知录》等。应中东、玉尺书院课也是如此。如二十八年三月廿四:“朝,在馆,阅《史记·叔孙通传》。”“夕,作玉尺官课论,题《叔孙通定朝仪得失》。”也因记录相对简略,《林骏日记》中阅读与应课的关联性尤为直观。这种关联性的意义,不局限于通过阅读完成课卷本身,更在于通过考课指引阅读——哪怕仅仅是为答卷而查书——从而有助于生徒建立和丰富知识体系。
二、课卷写作的甘苦体验
曾主讲武昌经心书院的左绍佐有言:“学术难言也,文字之于为学又难言也。课试之作,不必有所感而生,有所积而后发也,其于文字又难言也。”[11]课卷写作是命题作文,与自主写作相比,自有其难。即便如此,若能遇到心仪的题目,写作也是乐事。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八,西溪书院师课题《“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”一章》,吉城获题后“以公羊家言撰一卷”。四月十六记道:“前课《‘孟子曰待文王’一节》题,以《春秋》立论,仅列特等,然文则大快。”较之于写作本身的痛快,考课等级已不重要。当日师课题是《“子曰予欲无言”至“则小子何述焉”》,吉城谓“此题又得藉手发挥《公羊》本义,山长此二题不可谓非知我也”。能接到什么样的题,带有偶然性,有令人心动的题,也就有令人犯难的题。就在当年五月十六,师课题《“可与言”至“不失人”》,让吉城感到“此等题莫解其是何用意,唯有就题编演而已,无所谓文骈,无所谓时文也”。而更多的题目,吉城并无特别的好恶感受,日记中也就仅仅录题而已,或者连题也不载。
题目合意,就有内驱力;师友的激励,则是外驱力。光绪十八年十一月初二,西溪书院小课,题量甚夥,且“限三日交卷”,吉城估计“恐应之者无多人也”。因为心理松懈,初三日未作课卷,初四日又“荒嬉一日”。然而“晚见星兄所撰赋,又复心动”(星兄即陈祺寿),于是初五日“竭一日之力,将小课全卷撰成”。吉城直呼:“嘻,甚矣惫!计十七题。”一日之内写完十七题,虽然难免粗糙,但师友刺激之下的爆发力,也是相当惊人的。[12]《礼记》中有名言:“独学而无友,则孤陋而寡闻。”其实学友的存在,不仅有助于扩充知识和见闻,还有励志的价值。
光有写作动力还不够,文思也须畅达。因文思艰涩,而对所作课卷不满,这样的情形在《吉城日记》中时有记录。“勉作一卷”,“敷衍两卷,思笔滞塞,未能畅发旨要为恨”,“作一卷,草率之至”,“草成课艺二三题,文思笔钝塞”,“作会课文一首,草率不堪”云云[13],也算是考课的常态。
林骏的日记中,也偶见对所作课卷不满之语。如“再三构思,犹嫌草草未惬意也”,“至暮只成半篇。宵,续作之,完篇,终嫌发挥未透也”。[14]而光绪二十五年间,曾多次将所作课卷“弃去”。三月初十:“终日在馆,作聚星书院四书文。申刻完篇,嫌未合拍,辄弃去。”十五日:“终日在馆,抄玉尺官课文,以舛讹太多,故弃之。”四月初七:“宵,作经古赋。脱稿时曙色射窗,意嫌不佳,即拉碎之。自恨一番心力之徒费也。”七月十七:“余归作经古策问,至晚脱稿,以不佳弃去。”如果不弃去这些课卷,能否侥幸获隽?林骏若不是对判卷结果有清晰的预估,便是对课卷水准有相当高的期许。
当然,满意之作也偶有。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廿五,林骏应肄经堂课,作《咏秋》七律四首,“搜索终日始成,自觉有一二得意之句”。廿七日作玉尺官课文,“兀坐终日,搜索枯肠,苦无新意,遂止”,“宵,挑灯加意构(意)[思]甚久,然喜此时得有头绪矣”。无论是近体诗还是四书文,能够有“一二得意之句”“有头绪”,皆属不易,值得记上一笔。
与《吉城日记》相比,《林骏日记》最突出的地方在于,记载考课的辛苦和疲惫尤多,“挑灯”“爇烛”“三鼓”“四鼓”“鸡鸣”“天曙”等词,出现的频率很高。如“至三更始脱稿”,“迨就枕时,已鸡声唱曙矣”,“至三鼓始脱稿。嫌未惬意,复加点窜,迨就枕已鸡鸣矣”,“灯下倦眠”,“挑灯达旦,不遑伏枕矣”,“宵,挑灯足成之。残月斜棂,村鸡唱晓,始就枕”,“构思至三漏下,始成半篇。精神疲倦,伏枕高眠”,“因限期迫促,批衣遽起。即时伸纸磨墨,危坐构思,至天曙始成半篇”,“亥刻,续作赋四段,至五鼓脱稿”,“至四鼓始寝”,“至四鼓始脱稿”,“困倦殆甚,夜漏频催,只成半篇就寝,村鸡唱晓矣”,“至天曙,成二艺”等等。[15]不仅熬夜写作,白日里也经常分秒必争。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廿四,林骏家在城隍庙设建普利道场,林骏随家人乘舟至庙拈香。“以府课肄经堂限期太促,袖携笔砚,坐斋宫改窜昨夕所作赋,并作试帖诗。”人生苦短,课卷苦多,林骏真为劬学之人。
张棡是林骏的妹夫,即《林骏日记》中多次提到的“震轩妹丈”。《张棡日记》中也有熬夜写卷、文思钝塞的记录,如“自将甄别文誊真,约至三更后方寝”,“斗凑成文,勉作二篇,时漏已五鼓矣”,“搜索枯肠,耐坐一宵,竟不能构成一艺,姑就成文上润色一篇塞责”,“因连日劳困,心神恍惚,文机涩甚。余于鸡鸣后始将生题草草做就”。[16]不过总的看来,张棡的这类记载很少,多数时候连课题也未曾录下。
长期过劳,对身体必有伤害。林骏曾记:“连日困于文债,头疼目眩,不堪艰苦矣。”“至四鼓就枕,不成寐,辗转殆甚,精神大觉恍惚。”他自己也担忧:“余始惧心血欲枯,用心太过,实非养生之道,宜力戒之以保身。”[17]可惜此后数年间,熬夜应课仍为常态,“保身”之言未能完全践行。去世时年仅四十八岁,或与用功太过不无关系。而刻苦应课以致身体受损的,也不止林骏一人。如钱塘项藻馨早年“应各书院甄别,报名过多,写作皆一人任之,不昼不夜,体力不支。至东城书院课后,晕眩旧疾复作”。[18]《药园医案》中也记载,有人“考书院,连作五卷,彻夜未睡,次晨即头昏身倦而寒热作”。[19]书院考课的这种常态,也引起过一些山长的